小時候,看著天上的月亮,手指情不自禁地揚起來想跟母親分享看到月亮的心情與喜悅,卻換來一句:「用手指月亮會被割耳朵!」我便沮喪地踏著月光下的影子回家。那時,光害在市郊還不算嚴重,因此是個勉勉強強可以看到星星和月亮相輝映的年代。如今在流興社的山屋中,再看到一樣的場景,便覺一股暖意竄上心頭。

 

  爬山,在一般人的腦海中閃過的可能是老人的休閒活動,但是我不知哪來的衝動,竟毅然決然的想要在山中度過十二天與世隔絕的日子,與家人溝通一番,準備時匆匆忙忙,內心深怕要是遇到撤退的情況怎麼辦?要是遇到黑熊怎麼辦?但是,我依然拋下了這些想法,踏上早班的客運,搖搖晃晃的朝著宜蘭四季前進了。和夥伴們一起睡在冷冽的國小走廊上,羽絨睡袋抵擋不了陣陣沁骨的寒氣,或許是心理效應吧,十二個人,四隻狗,互相擠在一塊,頓時感覺溫暖了起來。

 

  十二天內,度過了無數個地形,涉過了無情的大濁水北溪,爬上了泰雅族原住民部落的稜線,儘管精緻複雜的心思終究在山上不敵侵襲入骨的疲憊,但過去的十一個夜晚,大家交換著八卦,心裡再也沒有秘密,彼此討論著山下的美食,在物質缺乏,精神體力都糟透了的我們,想起這些平日認為毫不起眼的食物,印象中烹調的蒸氣,也似乎離我們越來越近。唯一不變的是那灰濛中帶點皎潔的明月,一直高掛在黑夜中,從上弦月到滿月,為我們帶來那麼一絲克服沮喪的明亮,在被芒草包圍的營地中,再生起熊熊的營火,將我們吞沒的黑暗也不至於太過得寸進尺地展現它的詭譎。

  第十天的夜晚,拜訪了當初泰雅族女孩「莎韻」從此地,流興社,出發幫日人運送物資的地點。努力的要讓自己的使命達成,卻不幸葬身南澳溪。昔日的莎韻之鐘,輝煌的升旗台,如今變成了被苔癬覆蓋的一個底座,時光為此披上了斑駁。或許在莎韻出發的前晚,她看到的是和我一樣的一片銀白吧!好久了,在都市不可能看到的滿天星斗,真實的在我眼簾展開,和家人觀賞的那個瞬間,一剎那閃過我的大腦,直達基底核。站起身來,想讓回憶和所見扣得更緊一點,柴火的溫度和玻璃棒內的水銀拉扯著,我忘了依舊自己是被冷冽所環抱的,趕緊又蹲了下去,蜷曲了身子。

  我在想,我現在看到的月亮、三個月前懷著一顆思鄉的心在宿舍看到的月亮、十年前在公園裡和家人一起玩賞的月亮,以及幾百年前莎韻在狂風暴雨中所看到的月亮,都是同一個。物是人非,不,應該說物非人非了。一顆相同的月球,數份不同的望月心思,這「今人不曾見古月,今月曾經照古人」的箇中滋味,至今才略有領會。

  月娘可說是一枝獨秀,而旁邊的獵戶座則襯托出羅織星佈的交錯感,在平行時空裡,山腳下我所思念的人又在想些什麼呢?有時候,總覺得就這樣呆呆的望著這片我摸不著的天空,享受著在繁忙事務中認為奢侈的忙裡偷閒,只是怔怔的望著,什麼事也不做……

  在山中,最令人期待的莫過於晚餐時刻了,喜歡那種夥伴們有著共同目標而上山來的夢想,往往只是為了ㄧ個不存在的傳說,但是我們就是那麼浪漫的一群人!晚餐通常只有一飯加上兩菜一湯,最後再來個小點心、甜品當作我們進入夢鄉的祭品。晚餐時刻,在當下有很多種不同的情景:譬如我在莫很溪溺水的當晚,即便營火熊熊地試圖鼓舞著我,我還是被瀕臨死亡的震懾壓得我窒息,我知道我離范謝將軍只有一步之遙。又或者是同伴腳走得起水泡,當晚的晚飯大夥便吃的戰戰兢兢,心中盤算著要如何度過這個難關,一個弄不好細菌感染引發蜂窩性組織炎,那可能就要去見閻王爺了,這時嘴裡吃著飯,卻也沒有吃飯的氣氛了。而令大家最高興的莫過於是要下山的前一晚,這是在山上的最後一晚,所以也格外珍惜。大家一想到衝出登山口後,一切物質精神的充足,便覺壓在背包最底端的攻頂罐一點也不算什麼,把貧乏的油炸麵體拋諸腦後。

  在彬浪獵寮的最後一晚,待在山上的最後一晚,心中浮現了這十來天的回憶,芒草、荊棘、走失、溺水、樵夫飯,彷彿一切歷歷在目,像昨天剛發生似的。大家這晚靜靜的坐在柴火邊,圍成了ㄧ個近似賽夏族矮靈祭時的圓。火光之中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響,更顯得一切靜謐。如果說用木頭生的火光總是給人一股實質的溫暖,那雪白的月光就是給我們心靈上的安全慰藉了……。想到這條莎韻之路所帶給我們夥伴們的團結力及歷史意義,便湧出一波波悸動的浪潮,不斷的向我理性所築成的提防拍打著,直到崩潰。

  酒足飯飽後,烤火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,大家紛紛爬入外帳之中,鑽進那發胖的可愛睡袋,繼續抵禦著黑夜所帶來的呼嘯。我拉上拉鍊,剩下一雙疲憊又帶有歷練的眼神望向那無止境的漆黑。我想我的眼神在此刻應該是這樣的吧!一直以來,我一直很憧憬獵人的眼神,那是某種覺悟鎮定的目光。在漆黑之中,除了眼睛能看到月娘的淡淡的映照外,其他什麼都看不到,耳朵鼻子皮膚的感官,在這種時候發揮到特別極致的功效,便的愈加敏銳。將自己想像成變色龍一樣融入環境,仔細聽著山中的回應,直到確認沒有別人,樹與樹之間,鳥語間關不絕,便開始絡繹不絕地交談了起來。

  回到了登山口,看著第一支的電線桿出現在眼前,我知道又回到了文明的懷抱。在林務局的步道上,微微欠身對來健行的夫婦問好,心想終於見到了除了山羌以外的哺乳類動物,心中大是感動。在司機搖搖晃晃的發財車上,才知道我們坐的其中一台車是林克孝生前的座車……。此刻,我身在溫暖的宿舍被窩中,早已遠去那個曾經冷冽的駁坎。回到家,反而有種離開的感覺。細細反芻這一幕幕的記憶,逐字化成情感的筆觸,寫下當時的感動。關掉檯燈,月光穿透了緊閉的窗戶,想起了家人、夥伴與那些日子。再見那月亮,又有不同的感受,多少的因緣巧合,多少的熱血歲月,在月亮的投影下,一覽無遺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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